姜夔(1155-1221),字尧章,号白石道人,饶州鄱阳(今江西鄱阳县)人,南宋重要词人、书法家、诗人、诗论家、音乐家。所作《白石诗说》,又名《诗说》《白石道人诗说》《姜夔诗说》,凡一卷,共三十则。不同于一般以纪事、考据、品评为主的“诗话”,30则均为直接讲解诗法、阐发诗理之语以及诗学主张,有着较重要的理论价值。也是姜夔从事诗词创作心得的甘苦之谈,内容涉及诗法、诗境、构思、语言、风格等诗学理论观点,对启迪今人创作不无裨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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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大凡诗自有气象、体面、血脉、韵度。气象欲其浑厚,其失也俗;体面欲其宏大,其失也狂;血脉欲其贯穿,其失也露;韵度欲其飘逸,其失也轻。
评说:白石道人善于宏观论诗,以自然界之气象比譬诗之总体风貌,气象与人之性情、气质相关。复以观人譬诗。人有体质面目,诗有内在组织与外在形式。人之血脉流通全身,诗有脉络相通。人有风韵气度,诗亦然。要作好诗,务必追求气象浑厚,但不要走向低俗;追求体貌宏大,但不要狂妄;追求脉络贯通,但不要直露伤骨。追求风韵气度,但不要轻浮,否则过犹不及。可谓一针见血语。
二、作大篇尤当布置:首尾匀停,腰腹肥满。多见人前面有余,后面不足;前面极工,后面草草。不可不知也。
评说:小诗截取断面,突出一点。但长篇大作不然,最重布置架构。以动物譬之,首尾适当,头部突出一篇之作意,不可臃肿,尾部不可拖沓。中部要饱满而不可枯瘦。不少人作诗的毛病在前面细致,后面草草收场。此亦金针度人,务必重视构思安排。
三、诗之不工,只是不精思耳。不思而作,虽多亦奚为?
评说:诗之精巧,来自精心构思。若不暇思索,写得再多,又有何用?告诫作诗不可粗制滥造,同时也说明白石本人的创作也是立有高标准的。
四、雕刻伤气,敷衍露骨。若鄙而不精巧,是不雕刻之过;拙而无委曲,是不敷衍之故。
评说:作诗若在字词上过于雕琢,则破坏了整体的气象;若敷衍不认真,连诗的架构也会伤害。两个极端,要么造成粗鄙而不精致,要么笨拙而无曲折变化。这是两方面都要防止的弊端,也是白石道人的经验之谈。
五、人所易言,我寡言之;人所难言,我易言之,自不俗。
评说:众人都容易写出来的诗句,我避而不写,避俗避熟,能写出人心中所有之意,人之笔底所无之诗,这才是高境界。此亦如杜甫所言:“为人性僻耽佳句,语不惊人死不休。”韩愈所言:“惟陈言之务去。”
六、花必用柳对,是儿曹语;若其不切,亦病也。
评说:以柳对花,这是日常习见物,人人能写得出来,但一般化了。好的诗是既要尽力搜罗,从中选取新奇字词来对仗,但也要切合物象本身特点。姜白石本人创作诗词正是这样做的。
七、难说处一语而尽,易说处莫便放过;僻事实用,熟事虚用;说理要简切,说事要圆活,说景要微妙。多看自知,多作自好矣。
评说:这也是白石道人在以金针度人。难写出的地方,须尽力写出来,力透纸背。容易说的地方,不要随便处理,要写出不一般处。进而说到用典,偏僻的典故,人多不知,写出来要实在,让人明白;熟悉的典故要化用,不可照搬。议论须简要,叙事须通畅灵活,不可板滞。写景要具体入微。多多观察,多多创作体会,自然能达到高的水平。
八、小诗精深,短章酝藉,大篇有开阖,乃妙。
评说:小诗一般指绝句,短章可以理解为律诗,大篇则是古风与歌行体。小诗在有限篇幅里包含精深的意义,短章在酝藉涵容有层次。长篇大作则在于大开大合,汪洋恣肆,达到这样的境地,才是高妙之作。白石指出,不同的体式有不同的特点、不同的要求。
九、喜词锐,怒词戾,哀词伤,乐词荒,爱词结,恶词绝,欲词屑。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,其惟《关雎》乎!
评说:喜,怒,哀,乐,爱,恶,欲,七情在诗中传达的特征不同,但若走向极端,有失中和之美。惟有《关雎》,得乎其中。诚如孔子论《关雎》:“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”(《论语·八佾》)。否则,乐至于荒淫,哀至于伤身。看来,白石道人深受儒家礼乐思想的熏陶,接受了孔子的诗教观。
十、学有余而约以用之,善用事者也;意有余而约以尽之,善措辞者也;乍叙事而间以理言,得活法者也。
评说:学问大,但用典故须简约用之;诗意多,要尽量以简约字句囊括之。叙事中参插说理,不可死板,须灵活运用。擅长用典、措辞、用活法,才能写好诗。语约义丰,是诗之三昧。
十一、不知诗病,何由能诗?不观诗法,何由知病?名家者各有一病,大醇小疵,差可耳。
评说:看不出诗的毛病,必然写不出好诗。不知道作诗的方法,也就不知道诗的毛病。当然,名家也各有各的毛病。但他们的作品醇厚,有点小毛病,也算不了什么。这也说明,姜白石对当时诗坛的情况了如指掌。
十二、篇终出人意表,或反终篇之意,皆妙。
评说:白石道人教人作诗,要力求要把诗的结尾经营好。不可仅是接着前面的诗句平淡说来。要结得奇,方能妙。达到“意惬关飞动,篇终接混茫”(杜甫《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、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》)那般的效果。唐诗中王昌龄《长信怨》后二句:“玉颜不及寒鸦色,犹带昭阳日影来。”庶几近之。韩愈《春雪一首》亦有出人意外处:“新年都未有芳华,二月初惊见草芽。白雪却嫌春色晚,故穿庭树作飞花。”
十三、守法度曰詩,载始末曰引,体如行书曰行,放情曰歌,兼之曰歌行,悲如蛩螿曰吟,通乎俚俗曰谣,委曲尽情曰曲。
评说:律绝在谨守格律章法,引重在叙述有头有尾,交待清楚;行重在诗的叙述描写,如写行书字,潇洒自如,顾盼生姿;歌重在纵情高唱,歌行兼二者之长,有叙有抒情。吟多悲音低沉,谣重在通俗俚语,曲须委曲尽情。此所谓曲,疑为词,白石每有自度曲之作。将体裁特点与区别讲得如此透彻而贴切,对不同体式之辨析如此透彻,吾疑前无古人矣。
十四、诗有出于《风》者,出于《雅》者,出于《颂》者。屈宋之文,《风》出也,韩、柳之诗,《雅》出也,杜子美独能兼之。
评说:此数语,言简意赅,包蕴深广。前人于风与雅每有辨析,既有不同,则后世之诗赋,溯源亦有不同。大抵屈平、宋玉之骚体,发愤以抒情,得风人之旨,近于《风》,故有风骚之说。韩昌黎、柳柳州之诗,雅洁有法度,哀而不伤,怨而不怒,故近于《雅》。唯杜少陵兼而有之,可见杜甫在诗史中之地位。然若作诗仅出自其一,亦理解片面,只是有所偏重而已。
十五、《三百篇》美刺箴怨皆无迹,当以心会心。
评说:此乃姜白石读《诗经》之心得,无论赞美还是讽刺,规劝还是怨恨,都不露锋芒,这是需要用心感悟的,具理解之同情。此与黄庭坚所论类似:“诗者,人之性情也,非强谏诤于庭,怨愤诟于道,怒邻骂座之为也。”(《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》)
十六、陶渊明天资既高,趣诣又远,故其诗散而庄,澹而腴,断不容作邯郸步也。
评说:渊明人品高洁,志趣高迈,所作诗自然不寻常,看似闲散而其实庄重,看似平淡而其实丰腴。白石断言,后人学渊明诗,往往是邯郸学步。
十七、语贵含蓄。东坡云:“言有尽而意无穷者,天下之至言也。”山谷尤谨於此。清庙之瑟,一唱三叹,远矣哉!后之学诗者,可不务乎?若句中无余字,篇中无长语,非善之善者也;句中有余味,篇中有余意,善之善者也。
评说:姜白石告诫作诗者,诗之高妙在于含蓄,为读者留下想像的空间。诗言少意多,高度凝炼,语不可说尽,尽说则有限体式容纳不了。句有数意,不可一泻无馀。宋人早已明此理。试看黄山谷诗:“桃李春风一杯酒,江湖夜雨十年灯。”陆放翁诗:“楼船夜雪瓜洲渡,铁马秋风大散关。”省略动词,而不妨读者理解并补充,自然明白其深情一片,感慨万千。句意密集,则耐人寻味。杨万里《诚斋诗话》中说:“诗有一句七言而三意者,杜云‘对食暂餐还不能,’退之云‘欲去未到先思回’。有一句五言而两意者,陈后山云:‘更病可无醉,犹寒已自知’。”又说:“诗已尽而味方永,乃善之善也。”并举杜甫《重阳》诗“明年此会知谁健,醉把茱萸仔细看”为例,说明结尾一联要能耐人寻味。
十八、体物不欲寒乞。
评说:摹状事物,不可寒酸如乞食状。文人末路,往往易叹老嗟卑,万勿落此地步。而杜甫不然,试读《秋兴八首》,荡气回肠,诚如清·无名氏《杜诗言志》中所说:“使其更悲,而其气仍壮,故能异于郊寒岛瘦,而与酸馅蔬笋者远矣。”
十九、意中有景,景中有意。
评说:重在意与景相融通,不同于情的是,意更有主观寄托之意。宋末吴渭说:“有因春日田园间景物,感动性情,意与景融,辞与意会,一吟风顷,悠然可见。”(《月泉吟杜·诗评》)景引情动,而诗人之意与景融通。读此,或有助于理解白石之说诗。
二十、思有窒碍,涵养未至也,当益以学。
评说:通俗而言,即思路堵塞不通,绞尽脑汁也写不下去,则因自身涵养工夫不够,须要加强学养,多读书多思考。自然功到自然成,畅通无碍。朱熹《观书有感》之二云:“向来枉费推移力,此日中流自在行。”江水干涸之时,用再大力气,也不能推动大船,一旦春水涨起,大船也能自在航行于中流。此言为学之理,移来喻诗,庶几近之。
二十一、岁寒知松柏,难处见作者。
评说:因严寒而见松柏之节操,难写之诗,有人能写出来,并能写得好,方见水平之高。所谓因难见巧,即此意也。譬如宋人作咏物诗,提倡禁体诗。据欧阳修《雪》诗自注、《六一诗话》所记其禁例,不得运用通常诗中常见名状体物字眼,如咏雪不用玉、月、梅、絮、白、舞等,意在难中出奇。苏轼《聚星堂雪》序中所引“禁体物语,于艰难中特出奇丽。”苏轼《雪诗八首》《雪后到乾明寺》,诗中无“雪”“玉”“月”“梅”“絮”“白”之类字。咏砚而诗中无“砚”字,咏海棠而诗中无“海棠”字,咏扇而诗中无“扇”字。再看黄庭坚,《岁寒知松柏》诗中无“松柏”两字,《次韵答秦少游乞酒》诗中无“酒”字。亦是向难处挑战。
二十二、波澜开阖,如在江湖中,一波未平,一波已作。如兵家之阵,方以为正,又复是奇;方以为奇,忽复是正。出入变化,不可纪极,而法度不可乱。
评说:此大概言古风与歌行体之作法。譬如七古适宜写大场面、大事件,但应避免叙事平铺直叙,要有跳跃,有变化,铺张扬厉,驰骤疾徐,如此则恣肆动荡。白石道人如此说,杨载《诗法家数》发扬其说:“七言古诗,要铺叙,要有开合,有风度,要迢递险怪,雄俊铿锵,忌庸俗软腐,须是波澜开合,如江海之波,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又如兵家之阵,方以为正,又复为奇,方以为奇,忽复是正,出入变化,不可纪极,备此法者,惟李杜也。”方东树《昭昧詹言》说:“诗莫难于七古,七古以才气为主,纵横变化,雄奇浑浩。亦由天授,不可强能。杜公、太白,天地元气,直与《史记》相埒,二千年来,只此二人。”细读李太白《蜀道难》《庐山谣》,杜少陵《哀江头》《丽人行》诸作,当明白石道人之言。
二十三、文以文而工,不以文而妙;然舍文无妙圣处,要自悟。
评说:此言文与意之关系,文章须有文采,然做到这一一步,还不算妙境。妙境还来自文之意、气,然脱离不了文采。而圣又比妙高一筹。何谓“圣”?《尚书·洪范》:“聪作谋,睿作圣。”传云:“于事无所不通谓之圣。”此谓诗之最高境界。杨万里《江西宗派诗序》中说:“有待而未尝有待者,圣于诗者欤?”认为唯有杜甫为圣于诗者,无所不能。
二十四、意出于格,先得格也;格出于意,先得意也。吟咏情性,如印印泥,止乎礼义,贵涵养也。
评说:所谓格,即诗的格式、体例与风格、格调的综合要素。诗之意如果逸出格调,先要知道何以出格的道理。如果诗之格调有碍意的表达,先求得其意的畅达。诗用来吟咏情性,留下情感的印记。此情还得受礼义之制约,“发乎情性,止乎礼义”(《诗大序》)。涵养其中,当明此理。
二十五、沉着痛快,天也。自然与学到,其为天一也。
评说:此天亦可理解为天性、本性。如杜甫诗之沉着,李白之痛快,都出自天性。自然而不假雕琢,或苦心经营,同样出于诗人禀有之天性。
二十六、意格欲高,句法欲响,只求工于句字,亦末矣。故始于意格,成于句字。句意欲深、欲远,句调欲清、欲古、欲和,是为作者。
评说:诗的立意与格调务必要追求高境界,句法要求振响有力度。若只是追求字句工巧,那只是舍本逐末。所以先要求意格之高迈,再求字句之妥当。句意深远,句调清越、古雅、谐和,才是高明作者。白石在此为作者指明努力的方向。
二十七、诗有四种高妙:一曰理高妙,二曰意高妙,三曰想高妙,四曰自然高妙。碍而实通,曰理高妙;出事意外,曰意高妙;写出幽微,如清潭见底,曰想高妙;非奇非怪,剥落文采,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,曰自然高妙。
评说:冲破窒碍而贯通,这是理趣高妙;作诗有出人意料的效果,是诗意高妙;写出物象之幽微,而能如潭清澈见底,是冥思苦想后的高妙。不求奇诡怪诞,剔除华丽文采,人能知道其高妙却不知为何高妙,这种境界为自然高妙。四种高妙,各臻化境。能得其一,即为高手。
二十八、一篇全在结尾句,如截奔马,词意俱尽;如临水送将归,意尽词不尽。若夫词尽意不尽,剡溪归棹是已;词意俱不尽,温伯雪子是已。所谓词意俱尽者,急流中截后语,非谓词穷理尽者也。所谓意尽词不尽者,意尽于未当尽处,则词可以不尽矣,非以长语益之者也。至如词尽意不尽者,非遗意也,词中已仿佛可见矣。词意俱不尽者,不尽之中,固已深尽之矣。
评说:白石在此再次论到作诗之结尾。举了几种类型,分别以形象语比譬之。文辞与诗意全结束了,如截获奔马;诗意表达完了,而文辞尚婉转未完,如宋玉“登山临水送将归”(《九辩》)。文辞结束而诗意未尽,如王子猷雪夜访戴,剡溪归棹;文道辞与诗意皆悠扬不尽,有如楚国怀道之士温伯雪子,眼所见而知道之所在。白石担心读者片面理解,进一步解释,词意俱尽,并非词穷意尽;意尽词不尽,不是可以再增加长长的语句。词尽意不尽,此意也并非余意,词中也仿佛可见其意。词意俱不尽,其实已深在其中。申申其说,用心良苦。
二十九、一家之语,自有一家之风味。如乐之二十四调,各有韵声,乃是归宿处。模仿者语虽似之,韵亦无矣。鸡林其可欺哉!
评说:此谈诗人各自风格之不同,犹如音乐有二十四调,各有韵律音调,才是追求的目标。模仿者文辞相似,但韵味学不来。这种赝品,即使是来自鸡林国的商人也欺骗不了。白石强调风格的独创性,鄙视摹拟者,由此可见。
三十、《诗说》之作,非为能诗者作也,为不能诗者作,而使之能诗;能诗而后能尽吾之说,是亦为能诗者作也。虽然,以吾之说为尽,而不造乎自得,是足以为能诗哉?后之贤者,有如以水投水者乎?有如得兔忘筌者乎?咦!吾之说已得罪于古之诗人,后之人其勿重罪余乎!
评说:这是白石道人告知他作《诗说》的意图。让不能作诗的人能作诗,明白作诗的技巧;让能作诗的人能全部了解他的观点,则也是为能作诗者而写此,让能作诗者明白作诗的道理。但他告诫说,不可只是全部了解为止,如果不能独自探求而有心得,还不能算是作诗。他深知他的观点与古人有所不同,后人不能怪罪于他。《诗说》有正说,有反说;或分层深入,或并列比较;有形象比譬。有委婉劝说语,有斩钉截铁语。指出努力目标,反对不良倾向。切中腠理,语约义丰。正因他的用心与卓识,使其《诗说》自有千古不磨的价值,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与诗史上独具特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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