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 闫淑一（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，《经典昆曲欣赏》课程志愿者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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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年12月1日晚，《经典昆曲欣赏》的第十三堂课准时在线上进行，同学们也终于见到了因疫情无法来京的周秦老师。周秦老师长期执教于苏州大学，幼承家学，通韵律，工诗文，擅擪笛度曲，在中国昆曲研究及传承方面造诣甚深。本次课程的主题是《“以歌曲之法歌词”——昆曲清工与唐宋词的昆唱》。

周秦老师首先以《牡丹亭·游园》【皂罗袍】为例，讲解昆曲工尺谱的基础知识。【皂罗袍】唱词优美婉转，带着淡淡的哀愁，足以引发对生命的思考。周秦老师讲解到，昆曲传统上以“工尺”符号标记旋律，以“板眼”标记节奏。鼓师左手持檀板，右手执鼓签，常见的“一板三眼”就是第一拍打板，后三拍击鼓。

接着，周秦老师从魏良辅对昆曲新声的变革讲起。明代沈宠绥在《度曲须知》中提到：

“（魏良辅）所度之曲，则借《折梅逢使》《昨夜春归》诸名笔；采之传奇，则有‘拜星月’‘花阴夜静’等词。要皆别有唱法，绝非戏场声口，腔曰昆腔，曲名时曲。”

其中《折梅逢使》《昨夜春归》分别是明人陈大声、唐伯虎所作散曲，“拜星月”“花阴夜静”则分别是《拜月亭》和《西厢记》唱段，也就是说，魏良辅“所度之曲”大多取材自名家散曲以及宋元戏的唱词。沈宠绥特意强调，“要皆别有唱法，绝非剧场声口”。也就是说在魏良辅改良昆曲的时代，唱曲就有两种声口类型了：一种是戏台声口“戏工”，一种是文人所唱的“清工”。周秦老师解释说，唱曲从来就有两道，清工注重声韵、腔格、口法，戏工则重视场上表演。

据明代徐渭《南词叙录》中所载，“南戏始于宋光宗朝，永嘉人所作……其曲则宋人词，而益以里巷歌谣，不叶宫调，故士大夫罕有留意者。”南戏的音乐是宋词的音乐加上江南的民歌。考之史料，宋代有两种不同类型的音乐：一是雅乐，一是俗乐。雅乐用于演唱诗经，源出先秦，久已亡佚，宋代的雅乐自成体系，参见宋代赵彦肃的《风雅十二诗谱》：

雅乐气氛肃穆，一般用于祭祀大典。宴饮娱乐之际，则用“俗乐”。唐宋时代的俗乐称为“燕乐”，以长短句的词为歌词。宋代俗乐也已失传，只有姜夔《白石道人歌曲》十六支，虽非典型，余韵略存。

《鬲溪梅令》丙辰冬，自无锡归，作此寓意。

好花不与殢香人。浪粼粼。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。玉钿何处寻。 木兰双桨梦中云。小横陈。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。翠禽啼一春。在讲解词作含义后，周秦老师依据杨荫浏先生的译谱，示范了《鬲溪梅令》的昆唱。

周秦老师进而引用徐渭《南词叙录》所述“今曲用宋词者，【尾犯序】、【满庭芳】、【满江红】、【鹧鸪天】、【谒金门】、【风入松】、【卜算子】、【一剪梅】、【贺新郎】、【高阳台】、【忆秦娥】，余皆与古人异矣。”可见直到嘉靖年间，还有若干宋词原调保留在南曲中。周秦老师依据较早的昆曲曲谱，对照《碎金词谱》，为同学们展示了如下诗词的昆唱：

一、【谒金门】

《琵琶记·南浦嘱别》【谒金门】，是旦角赵五娘所唱，恨赵父拆散自己与夫郎蔡伯喈，逼遣蔡生进京赶考：

春梦断，临镜绿云撩乱。闻道才郎游上苑，又添离别叹。 苦被爹行逼遣，脉咏此情何限。骨肉一朝成拆散，可怜难舍拚。

周秦老师在《碎金词谱》中找到了一支更著名的【谒金门】，为南唐大家冯延巳所作：

风乍起，吹皱一池春水。闲引鸳鸯香径里，手挼红杏蕊。 斗鸭阑干独倚，碧玉搔头斜坠。终日望君君不至，举头闻鹊喜。

词牌句式平仄完全一致，音乐框架相同。老师示范了冯词的昆唱。

二、【一剪梅】

《玉簪记·问病》【一剪梅】，是老旦姑妈和五旦陈妙常出场所唱：

病中孤馆自嗟呀。才说离家。便恨离家。闲庭开遍紫薇花。人在天涯。病害天涯。

周秦老师解释说，昆曲的引子往往唱词，而且为了节省时间，往往只唱半支。《碎金词谱》中有完整版的《一剪梅》乐谱，是南宋“樱桃进士”蒋捷所作：

一片春愁待酒浇，江上舟摇，楼上帘招。秋娘容与泰娘桥，风又飘飘，雨又潇潇。 何日云帆卸浦桥？银字筝调，心字香烧。流光容易把人抛，红了樱桃，绿了芭蕉。

周秦老师拍起板眼，清唱《一剪梅》。他赏析说，秋娘是渡口，泰娘是桥名。蒋捷把两个家乡地名化作女郎溶入词句，更增妩媚摇曳。末句“流光红绿”更是把人生的闲愁，演化为对自然时空的深刻思考。

三、【捣练子】

《烂柯山?痴梦》【捣练子】，是崔氏出场引子，表现她听闻朱买臣富贵腾达的消息后，懊悔不迭。只有十三字，不标曲牌：

行路错，做人差，（咳！）奴被旁人作话靶。

这实际上是【捣练子】的前半支，《碎金词谱》收录的是李后主（一说冯延巳）的名作：

深院静，小亭空，断续寒砧断续风。无奈夜长人不寐，数声和月到帘栊。

四、【卜算子】

《红楼梦·补裘》【卜算子】，是晴雯出场引子，表现她偶感风寒，抱病拈针弄线的神态，同样只填半支：

病染身偏重，力倦神难耸。只为金泥没处缝，强七拈针弄。《碎金词谱》中所载是严蕊【卜算子】，委婉动人，催人泪下：

不是爱风尘，似被前缘误，花落花开自有时，总赖东君主。 去也终须去，住也如何住。若待山花插满头，莫问奴归处。

周秦老师范唱了这支【卜算子】，然后告诉同学们，他更喜欢陆游的【卜算子】（咏梅）。

驿外断桥边，寂寞开无主。已是黄昏独自愁，更著风和雨。 无意苦争春 ，一任群芳妒。零落成泥碾作尘，只有香如故。

于是尝试按照《碎金词谱》原谱框架，通过逐字比对严、陆两首《卜算子》的四声阴阳，对原谱旋律作细微修订，为陆游词订谱。周秦老师展示了他对比两词字声，从而修订原谱工尺，擪笛订谱并清唱的全过程，最后指出，两首【卜算子】不光词格相同，音乐框架也完全一致，但是文化意境却有巨大差异，严词体现的是苦命女词人的凄苦决绝，陆词透露出烈士暮年的清高无奈。

《琵琶记·扫松》【虞美人】，只唱上半阕，是剧中人张太公的出场引子：

青山今古何时了，断送人多少。孤坟谁与扫苍苔，邻冢阴风吹送纸钱来。

《碎金词谱》收录的是李后主名作【虞美人】（感旧）：

春花秋月何时了，往事知多少。小楼昨夜又东风，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。 雕栏玉砌应犹在，只是朱颜改。问君能有几多愁，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。

周秦老师分别范唱了高则诚、李后主的两首【虞美人】后，又向同学们介绍了他个人特别喜欢并特意为之订谱的另一首【虞美人】，那是南宋词人蒋捷所作【虞美人】（听雨）：

少年听雨歌楼上，红烛昏罗帐。壮年听雨客舟中，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。 而今听雨僧庐下，鬓已星星也。悲欢离合总无情，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。

周老师款款道来，按节而歌，把同学们不知不觉地引入到南宋词的幽远意境中。

吴梅先生在《词与曲之区别》一文中说，“词之谱法虽已亡佚，而南北曲谱法则固完全也。其六宫十一调，词与曲初无二致也。两宋旧谱既不可复，姑以歌曲之法歌词，虽非宋人之旧，而按度律以被管弦，较诸瓦釜不鸣、空谈诸吕者，固高出倍蓰矣。”以唱昆曲的规范演唱唐宋词，虽然未必就是词乐的原样，但已是现今最为靠谱的唱词的方式。

周秦老师所依据的词谱是清代谢元淮编纂《碎金词谱》。该谱初刻于道光二十八年（1848）。共收录词乐六百二十九调八百零二首，唐宋大曲八调七十七首，分隶二十四宫调。《碎金词谱》格式很有特点，唱词居中，左侧参《钦定词谱》标注平上去入，右侧参《九宫大成》标注工尺板眼。谢元淮在自序中写道，“兹谱之作，即以歌曲之法歌词，亦冀由今之声以通于古乐之意。”这应该是吴梅先生关于唐宋词昆唱的观点之所本。

周秦老师建议同学们，要想真正了解词学，除了鉴赏词句修辞艺术之外，了解必要的音律，学习如何作诗填词乃是应有之义。周老师深情回顾了早年跟随国学大师钱仲联先生访学嵩山、师徒唱和的往事，展示了当时的唱和之作。2018年，周秦老师应邀前往广东惠州参与“华夏杯”颁奖仪式，顺便寻访苏东坡遗踪，作《惠州二首》，并订谱吟唱，与各地获奖诗友交流：

抱琴来访合江楼，不见佳人见白鸥。一曲梅花歌未彻，西风吹雾满汀州。（合江楼）

平海城南潮涨落，巽寮湾上月徘徊。水天独倚阑珊夜，遥听渔歌入梦来。（巽寮湾）

在惠州，周秦老师寻访到了苏东坡【临江仙】诗碑：

九十日春都过了，贪忙何处追游。三分春色一分愁。雨翻榆荚阵，风转柳花球。 阆苑先生须自责，蟠桃动是千秋。不知人世苦厌求。东皇不拘束，肯为使君留。

苏东坡后来对此作下半阕做了修改，【临江仙】（惠州改前韵）：

九十日春都过了，贪忙何处追游。三分春色一分愁。雨翻榆荚阵，风转柳花球。 我与使君皆白首，休夸少年风流。佳人斜倚合江楼，水光都眼净，山色总眉愁。

词境高古恬淡，周秦老师深为折服，于是参照《碎金词谱》所收贺铸【临江仙】（立夏）北曲谱，修订磨合，为苏东坡【临江仙】（惠州改前韵）擪笛订谱，并为同学们作了范唱。

今年11月29日，“中国传统制茶技艺及其相关习俗”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，成为我国第43项人类非遗。周秦老师应邀考察福建南平武夷山大红袍产区，并按福建师大同行学者之请，将黄山谷词【西江月】（茶）订谱范唱：

龙焙头纲春早，谷帘第一泉香。已醺浮蚁嫩鹅黄，想见翻成雪浪。 兔褐金丝宝碗，松风蟹眼新汤。无因更发次公狂，甘露来从仙掌。

弦歌不辍，杏坛春满。周秦老师执教苏州大学已有四十多年，与北京大学昆曲课程也已结缘多年。短短一堂唐宋词昆唱课，周秦老师为同学们带来了《南词叙录》《度曲须知》《九宫大成》《碎金词谱》的端正严谨，也带来了《一剪梅》《卜算子》《虞美人》《临江仙》的婉转悠扬。青松岁久，其色弥新。相信经由此堂昆曲课，同学们对昆腔音乐的特征、昆曲清工的内涵，以及昆唱诗词的实践都有了较为直观而深入的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