钟振振博士1950年生,南京人。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,博士生导师,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,清华大学特聘教授。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“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”指导教授,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(原会长),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,中华诗词学会顾问,中央电视台“诗词大会”总顾问、《小楼听雨》诗词平台顾问、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。曾应邀在美国耶鲁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。
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(264)
(资料图)
《排闷》六首其四
[宋]陆游
西塞山前吹笛声,曲终已过雒阳城。
君能洗尽世间念,何处楼台无月明。
网友雷焱雄问:请问钟老师,这第二句诗是什么意思?洛阳当时已被金兵占领,陆游怎么能走到洛阳去?从西塞山到洛阳有上千里路,要走半个多月,这笛子曲能吹这么久吗?
钟振振答:从“物理世界”的逻辑来说,您的疑问是很有道理的。但诗是文学,文学可以写实,也可以虚拟,也可以虚虚实实。在“文学世界”里,一切皆有可能。
“西塞山”,陆游是到过的。宋孝宗乾道六年(1170),他逆长江西上,赴夔州(今重庆奉节县一带)任通判,途中于八月十六日经过大冶县(今湖北黄石市大冶县级市)的西塞山。他在此番长途旅行的日记《入蜀记》卷四中写道:“十六日,过新野夹。有石濑茂林,始闻秋莺。沙际水牛至多,往往数十为群,吴中所无也。地属兴国军大冶县,当是土产所宜尔。晚过道士矶,石壁数百尺,色正青,了无窍穴,而竹树迸根,交络其上,苍翠可爱。自过小孤,临江峰嶂,无出其右。矶一名西塞山,即玄真子(按,唐·张志和自号)《渔父辞》所谓‘西塞山前白鹭飞’者。李太白送弟之江东云:‘西塞当中路,南风欲进船。’必在荆楚作,故有‘中路’之句。张文潜(按,宋·张耒字文潜)云:‘危矶插江生,石色擘青玉。’殆为此山写真。又云:‘已逢妩媚散花峡,不泊艰危道士矶。’盖江行惟马当及西塞最为湍险难上。抛江泊散花洲,洲与西塞相直。前一夕,月犹未极圆,盖望正在是夕。空江万顷,月如紫金盘,自水中涌出。平生无此中秋也。”
“洛阳”,当时已沦陷于金,陆游确实到不了。这里,它只是个符号。它是著名的古都:东周、东汉、三国魏、西晋、北魏、隋等王朝,都以洛阳为首都。唐则以为东都,北宋以为西京,即副都。因此,“洛阳”可以用为“京城”的代名词。陆游此诗为什么不用更为常用的“长安”来代指“京城”?应该是为了调平仄的缘故:这是一首近体绝句,第二句末三字按格律当作“仄平平”,“长安城”三连平,不可用,故只能退而求其次,用“洛阳城”。
作为同一组概念,“洛阳”既非写实,“西塞山”也就不再有写实的意义。它们都应视为象喻。具体说来,“西塞山”象喻的是“江湖”,而“洛阳城”象喻的则是“庙堂”。居“庙堂”之高,是仕途之“达”;而处“江湖”之远,则是仕途之“穷”。此外,它们还可以另有“在朝”与“在野”的含义。
如此,则“西塞山前吹笛声,曲终已过雒阳城”二句,似可以这样理解:人的一生,就是一次旅行。生命是短暂的,刚才还在“西塞山”吹笛或听到有人吹笛,一曲终了,已到“洛阳城”或到过了“洛阳城”。换句话说就是:一眨眼的工夫,人生道路已经历了由“江湖”而“庙堂”而又“江湖”的起落过程。
至于“君能洗尽世间念,何处楼台无月明”,“君”是第二人称代词,字面上是对读者说,实际上也是对自己说:谁不愿意做官?谁不愿意在京城、在中央朝廷做官?谁不愿意在京城、在中央朝廷做大官?倘若您能洗尽世间的这些个庸俗观念,那么,哪里的楼台没有明月可供观赏呢?换句话说就是:只要超尘脱俗,便能进入澄明开朗的人生境界。
“月明”之最,莫过于中秋。读到最后这两个字,我们突然领悟,为什么陆游此诗要用“西塞山”而不是“庐山”“五岳”等更有名的其他山来代指“江湖”了——因为昔年赴任夔州,途中在西塞山所观赏到的明月,给他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,“平生无此中秋也”。
这首诗,作于垂老之年,历经仕途坎坷之后。题曰“排闷”,即“排解心中的郁闷”。
从先秦一直到宋,古人历来以人生为旅途。如《列子·天瑞》篇曰:“古者谓死人为归人。夫言死人为归人,则生人为行人矣。”(“生人”,即活着的人;“行人”即行路之人。)《古诗十九首·青青陵上柏》曰:“人生天地间,忽如远行客。”李白《拟古》诗十二首其九曰:“生者为过客,死者为归人。天地一逆旅,同悲万古尘。”白居易《重到渭上旧居》诗曰:“试问旧老人,半为绕村墓。浮生同过客,前后递来去。”苏轼《岐亭》诗五首其二曰:“一年如一梦,百岁真过客。”晁补之《东城高且长》诗曰:“身为物逆旅,生乃远行客。”陈藻《百丈书怀寄丘子深》诗曰:“百岁都来如过客,一生大半似幽囚。”皆是其例,可以参看。同样的意思,以上诸例都是直说,而陆游此诗则说得比较含蓄,将它具体化、形象化为“西塞山前吹笛声,曲终已过雒阳城”,似更有文学意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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